复桥以魅 | 桥上书屋的栖居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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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时间:2017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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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桥梁”一词,人们的思维世界里与其伴生的是“跨度”、“结构”、“形态”等意象。基于此我们不难发现对此类意象的极致性追求贯穿了现代以来桥之发展史的始终,因而桥梁本身已然成为了铭刻人类奇迹的功德碑。影响甚至主导一个桥梁设计与筑造的因素众多,笔者无意也不能武断的否定诸多建成作品,而是希望籍以对“桥”的思考,在其它相度发掘与筑造相关的思维方式与价值取向。

  桥上书屋位于福建省平和县下石村,横跨于颇具符号性的两栋土楼之间。与众多建成的桥梁作品相比,“似桥非桥”的桥上书屋向人们阐释了桥的另一相度,一种虽不明显但信号意味强烈的对于现代主义的反思与反讽式的设计。

 

“桥”以前与“桥”之后

 

  在人们固有思维概念里的桥出现之前,渡河这种行为早已存在。在这个时候,为了渡河,人类或蹚水、泅水、或踩着出露水面的岩石、又或借用倒下的树干跨过河流。在此过程中,人与自然深度接触,人与河岸的关系是不确定的,在与水的亲密关系之下,人们能够体会到的元素是多重、复合的。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溺水的可能性,使得人对于河流、对于自然抱有了敬畏之心,进而使得渡河这种行为本身具有了一定精神性的特质。

 

  而后,人类建造了桥梁,从最初的木桥、石桥到如今的混凝土桥、钢桥。桥愈加成为一个追求效率的工具,被人类用来跨越一个障碍物。它的作用被弱化到了简单的通行或者是视觉的愉悦。渡河行为之中人与周遭的诸多关系被抹除。

 

去魅与“桥式思维”

 

  审视无桥之前的状态,那是一种原始的具有可变性、多样性、不确定性的主客体未分的状态。从无桥到有桥再到如今“纯粹”的桥,那种状态在当下已经转变为具有固定性、单一性、确定性、主客体二分的特征。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去魅”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之中,人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与裂变,人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世界的产物,而是成为以自我量度世界、征服世界的独立主体。当世界从神圣化走向世俗化,从神秘主义走向理性主义,它对于人类来说也不再是一个充满迷魅或巫术的存在,而是一种解析式的可以被把握的因果机制。人与世界成为二元对立的两者,通过掌握规律来操作、改造世界。

  而当下众多的桥,正是一个人类用来操作世界、改造世界的典型样例。“去魅”所表达的现代主义思维,我们不妨称之为“桥式思维”。


 

复魅的信号

 

  桥上书屋的落成,向当下的“桥”以及“桥式思维”释放出了一种信号——它试图从固定性、单一性、确定性以及主客体二分的状态之中剥离出来,从而回到那种原生的具有可变性、多样性、不确定性以及主客体未分的状态底下去。借用海德格尔《筑·居·思》中的一句话以形容,“无非是把在现代已受到威胁,以至于行将消失的人生的秘密重新赋予人生而已”。桥上书屋的存在状态,具备了几许复魅性质的意味。

 

 

联而不“通”

 

  去魅语境下的桥是纯粹的追求通行效率的工具,从这一点上看,“桥上书屋”四字的重点并非在于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书屋或者说小学,而是依然在于桥本身。它向人们表明了一种态度,即一种并非强调通行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抑制、削弱通行效率的理念。无论是书屋也好小学也罢,无论人们在其中以何种方式上学、活动,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它向人们提供了一种能够停滞的主观可能性,人们愿意抛却快速通行的想法从而与桥及周遭发生其它联系。这种基于穿行者主观意愿而非强制性的“降速”,打破了桥效率至上的准则,创造了一种联而不“通”的意象。联的是形态,不“通”的是心态,即人愿意滞留而非迅速穿过的态度。

 

 

引而不“建”

 

  在闽浙一带的聚落中,廊桥是一种常见的传统桥梁形式,每一座廊桥往往都横跨了漫长的历史。桥上书屋的形式本身或对其有借鉴象征之处,然而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廊桥抛却其“桥上有厝”的形制不谈,对于一个传统聚落而言,具有极其丰富的精神内涵: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及农务之外,村落中的居民有一种聚集到廊桥内部以及周边活动的趋势。长者、年轻人、小孩都汇聚于此,或闲谈或静坐或游戏,挂满“有求必应”的桥内空间以及神龛屡见不鲜。桥已然成为了聚落的中心之一,表现出空间场所的一种精神性特质。

 

  对于当下的桥而言,“精神性”在去魅的过程中被抽离的干干净净。桥上书屋恰恰表达了对于“精神性”重新找回的意图。然而抛开一系列先决条件的精神空间或者场所是不存在的,就像教堂有着普及而深入人心的基督教文化作为支撑、廊桥与村民文化甚至传统迷信文化息息相关一样,试图通过单纯的建筑空间来进行的所谓“精神性”场所的创造可以说是一种无源之水式的狂妄。

  现成的村落文化碎片为桥上书屋提供了一个非建构手段或者说符号形式的方式来找回行将消失的场所精神性。它将与童稚紧密联系的校园生活、吸引村民的演出活动以及闲时攀谈,都引导进入到“桥”之中。村落中现有的诸多文化要素通过桥被梳理、组织在一起。建构形式在这里已经不是关键,如海德格尔所说“桥以其方式把天、地、人、神聚集于自身”,这种引导而非建构的方式,无疑是定位以及找回“精神内涵”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

 

隐而不显

 

  确定性是桥在去魅语境下的一大特征,在这之中它所呈现的是对于物质存在性最直白而实在的表达。桥上书屋则是在有意的规避这样一种状况。细细密密的桉树木条排列而成的一层薄纱状的表皮所包覆着的桥梁结构与空间,使得其在有和无、实和虚之间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相度之上。这是对于桥作为一种物质存在状态的注解——它定义了一种不确定性的存在状态。

 

  这种状态传达了某种人和世界之间相互关系的价值理念,即二者之间不再是一种解析式的可完全把握的因果关系,而是一种不断处于变动中的无常、无定之态。桥上书屋这层模糊的介质,可以理解为在以确定为特征的建成状态下对于不定性的求索,所展现的是未定的,未可全部理解与知晓的“魅”之所在。

 

一桥两径

 

  “桥式思维”意味着在现在性思维的因果关系主导下,所有的答案都变成唯一的,即在一种法则控制之下的解决方式。“唯一路径”是其显要特点。抛却功能不谈,建筑师在桥上书屋主体部分之下又悬吊了一条之字形的附属之径,从桥本身通过性的需求上来看它无疑是冗余的。仔细审视这种冗余度,它给人们带来的反而是一种除却通行之外的对于“唯一性”甚至于“自由度”的思考。一味追求效率的桥,宛如专制的君主一般,强制确定了河岸与另一河岸的联系位置与联系方式。一桥两径是对于河岸的一种重新定位,如《筑·居·思》中所写“使河岸成其为河岸”,虽然无法达到从心所欲的“大自在”,但至少体现了对于“桥式思维”下专制体制的修正。

 

以子之矛

 

  桥上书屋的复魅意味是十分明确的。作为一个身处于当下的筑造活动,以“旧时法”来筑造或者说真正造出一个旧时的“廊桥”从而到达某种程度的复魅无疑不是高明的。筑造手段的当代化以及筑造结果的复魅化的交融,这是桥上书屋作为一个复魅的筑造行为其具有启示意义之处:钢结构与混凝土是一种当代性很强的材料,甚至在某个时期成为了现代主义的象征。桥上书屋以极具现代主义气息的材料以及完全现代化的建造方式,将自身从现代主义的确定性、单一性以及主客体二分的状态之中剥离出来,无疑带来了一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戏剧性局面,因而有着反讽的意味。

 

栖居之思

 

  海德格尔对于桥做了诸多描述:“桥与河岸一道,总是把一种又一种河岸后方的广阔风景带向河流”、“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四周的风景”、“桥以其方式把天地人神聚集于自身”,并以此来解读“栖居”的状态。从无桥到有桥,从现代主义之去魅到把行将消失的人生秘密重新找回之复魅,桥上书屋以其筑造活动,通过对于不确定性、可变性、多样性的发掘以及主客体二分的消解,它所赋予的桥的多重内涵,与海德格尔所提出的“栖居”之本质是契合的。

 

  桥上书屋的坐落之处也指示出了这一点。为何桥上书屋坐落于村落之中而非都市之下?追求极致效率化的现代都市是现代主义的最佳注脚与缩影,它已经失去了“复魅”的最佳土壤。而生活节奏较慢对效率追求不高且自然环境丰富的小村,在很多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多相的关系以及含义还未完全消散的地方,复桥以魅则变得容易很多,只需要建筑师在筑造活动中轻轻一点拨,有着栖居意味的筑造结果就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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